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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3-23 09:3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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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 中国内蒙古通辽
三轮车的呻吟声辗压着我的神经驶过去了。我的心里始终不能平静下来。我精神恍惚地坐了一会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巴图歇斯底里的喊叫总是在耳边回响:“苏和被煤埋了?苏和被煤埋了?苏和被煤埋了……”我站起来。我又坐回去。我给炉子添煤。我掀开儿子的被子。儿子身上的汗水渐渐地蒸发了。我身上的汗水却越来越多,好像儿子身上的汗水都移到了我身上。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巴图的三轮车踩踏着整个霍林郭勒的夜空喧嚣又无措地驶进了胡同里。我飞快地跑出去。月光投在巴图那张煤炭般黑色的脸上,悲凉已经淹没了他那双忧郁的眼睛。我向前走去,心在砰砰砰乱跳,弄得我的脚步也变得深浅不一。我害怕走近车厢,害怕看到残酷的可怕的东西,但是脚步还是颤颤巍巍地一步一步地靠近。巴图一步向前拦在我面前,用大巴掌蒙住了我的眼睛:“回屋去!”他的声音在颤抖。一滴温热的泪水滴进我的头发里。我的心在那一刻突然停止了。生命真的有这么脆弱吗?昨天下午他还那么天真无邪地向我笑,跟我耍嘴皮子。还用那双纯真得有点傻气的眼睛看着我说,将来娶一个像我这样的媳妇。可是现在他却无声无息地躺在这冰凉的月色下……接着又传来一阵三轮车声,但是感觉那是在天上飘的,就像雷声,很远很远的雷声。呼德和哥哥回来了。他们跳下三轮车的时候冰冻的大地发出咚咚的响声。那琴、海日汗、朝鲁、胡布秦……胡同里住着的人接二连三地回来了。只有呼和夫妇没有回来。不过也没有人注意他们。他们围着三轮车默默地站着,一时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动弹。昏暗的月色给每个人的脸上罩上了一层苍白的阴沉和无奈的肃穆,还有寒冷的悲哀。没有人注意我的伤悲,也没有人拦住我。我走向前,看到了车上的一幕。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涌到了脑袋里。耳朵一阵轰鸣、眼前一片漆黑——车上,苏和那稚嫩的脸哪里去了?或者他们都弄错了,这不是苏和。苏和有一张怎么晒都晒不黑的黄色的脸,可是如今那张脸上全是血!鲜红的血跟漆黑的煤屑掺杂在一起变成了黑褐色的让人眩晕的东西……“啊——啊——”我尖叫、我哭嚎!刺骨的寒流似乎就在那一瞬间惊慌失措了。天空中飘来几朵孤独的乌云,洒下几片零零碎碎的雪花。雪花飘舞着、哀鸣着,缓缓地落在苏和僵硬的尸体上。那雪花是煤色的。
太阳慢吞吞地从东方露出了脑袋,又怕着凉似的拽一层厚云,将自己裹住。苏和的阿爸来了。他是个身材高大、颧骨很高、脸色黝黑的驼背老人,乍一看像去了皮的晒干了的桦树。他头戴一顶毡帽子、身穿一件自己炼制的羊皮袄。老人裹着护膝的膝盖在靠近三轮车的时候抽筋了,一个踉跄摔了下去。哥哥和呼德赶忙去扶。老人倔强地推开他们,自己缓缓地却坚定地站起来。老人是开着四轮车来的。那琴和巴图小心翼翼地将苏和抬上四轮车。苏和的脸清洗过后用干净的白布盖上了。衣服还没有换,双手像放不下什么似的僵硬地垂着、掌心微张着。粗糙的掌纹和坚硬的指甲缝里全是洗不掉的煤屑。老人上了驾驶座,弄了半天未能启动车子。他的双手一个劲儿地颤抖,喉咙里像住进了猪崽一样哗哗响。巴图把老人扶下来的时候我才清晰地看见老人满眼满脸的泪水和鼻涕。巴图像跟谁较劲儿似的,咬牙切齿地使劲摇着摇把子启动了车。哥哥和呼德也上了车。
我目送着他们离去,耳朵突然听不见任何喧闹了。四轮车从我面前驶过,然后那琴的破三轮车也从我面前驶过,我却听不到那些声音了,整个世界好像都寂寞了静止了。眼泪又开始滑落下来。
屋里传来儿子哇哇大哭的声音。我机械地折回屋里。儿子似乎是被噩梦惊醒了。睁大着眼睛一个劲儿地哭。我抱住儿子,找玩具给他玩。他一把抓住呼德放在炕上的捡煤时带在额头上的照明灯,使劲扔在地上。儿子似乎解恨了,呵呵呵地笑起来。小家伙的梦境难道跟这个照明灯有关吗?跟照明灯有关就跟捡煤有关。老人们常说小孩和狗能感知鬼魂。他真的感知到了什么吗?所以梦见了吗?我皱着眉头,胡思乱想。那琴的老婆乌日娜抱着孩子进来了。乌日娜有着一张小麦色的瓜子脸,小巧的鼻子上有几颗小米粒大的雀斑。平时,她那细小的眼睛总是微眯着,像在笑。可现在,她的眼神飘忽不定,脸色变得灰白。一头乌黑的长发凌乱地搭在肩上。
平常男人们不在屋子里,女人们也不愿待在那狭小的空间。
我给乌日娜倒了一杯奶茶。她像害怕被别人抢走似的,一把夺过我手里的碗,一口气喝完后又给我递过来空碗。
“等那琴回来,我们就回去!”乌日娜的眼神依然飘忽不定,但是语气很坚定。我的头深深地低了下去。乌日娜可以回去。阿日昆都楞草原永远是她的家。那里有她的父母,有她的羊群,有她的蒙古包。在那里他们整天过着千篇一律的生活、整天看着如出一辙的风景腻了、无趣了、厌烦了,就出来了。城市的美丽、城市的繁华、对城市的种种美好的向往牵动着他们的每一根神经。于是他们来了。好奇过了、向往没了、现实来了,一度恐慌徘徊后仅剩下强烈的不甘心了。不甘心两手空空地回去;不甘心城市容不下他们;不甘心重新接受千篇一律的日子……可是,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呢?
可是我们回哪儿呢?我们的家乡白音敖包草原是个古老美丽的草原。奥牧仁河像蒙古少女献上的蓝色的哈达,千折百回、风情万种。那碧波千顷的草原上鲜花盛开、莺歌燕舞。清澈的蓝天、远处的青山、近处的蒙古包、还有满山的牛羊勾勒出一幅绝美的水彩画。是啊,那里曾经住着我们的父母,放着我们的羊群,盖着我们的蒙古包。可是如今那里已经被禁为天然保护区,供游人欣赏的旅游区。我们从寂静的草原搬到了繁华的城市。
乌日娜连续喝了三碗奶茶后回到自己的小屋开始收拾东西。两个小家伙跑到狭窄的胡同里面对面地蹲着不知在玩什么。
呼和夫妇回来了,载了满满一箱煤。夫妇二人脸上有着收获丰收的喜悦,苏和的事情对他们的影响似乎不大。他们在这里捡了几年的煤,难道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吗?他们这是习以为常了吗?就像医生、医院对生死病痛习惯了那样。今天的煤铮亮铮亮的。比往日里呼德他们拉来的煤好很多。他们把煤卸在胡同尽头的煤堆上,回屋吃了些炒米拌酸奶后又出去了。望着他们的背影我真想吐唾沫。
呼德他们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呼德带着一身冷气走进来,什么也不说倒头就睡。哥哥喝了一碗奶茶后去了那琴的屋子。不久,隔壁屋里传来巴图醉酒后的蒙古长调,悲凉、伤感、迷茫……。屋子里冷冰冷冰的。我竟然在睡觉之前忘了往炉子里添煤。呼德紧紧地抱住儿子。儿子蜷缩着身子一个劲儿地往呼德的怀里钻。我出去找来松塔点着了煤。屋子里顿时就暖和了。我又走进巴图的房间。巴图的屋子乱得一塌糊涂,两个人的衣服、袜子、帽子扔了一地。擦拭得一尘不染的佛龛立在西北角,跟这个屋子里的一切格格不入。巴图信佛。离开草原时,他怀里紧紧抱着的就是这尊佛。他把这尊佛从蒙古包搬到了出租屋里。我用眼角瞥了一眼这尊佛像,心里五味杂陈。屋里的空气是冰冷的。巴图蜷缩着身子抱着酒瓶睡着了。就一天多的时间里,他消瘦了很多。黑炭般的脸、粗黑的胡子茬,还有那蓬乱的头发……他活像野人。我给他点着了炉子。火很快就驱散了屋子里的冷气。巴图的身子慢慢舒展开了,只有眉头间的皱纹像永远也解不开似的,拧成了一个大疙瘩。
第二天,下雪了。早上起床的时候雪花像胆小的小女孩一样在空中犹犹豫豫地颤抖,但是过了一会儿雪花就下大了。我们帮着那琴和乌日娜把行李和生活用品搬到三轮车上。装行李的时候我们特意给乌日娜和她的儿子留了个既挡风又安全的空位置。三轮车上满是乌黑的煤屑,哥哥细心地在车厢里铺了层干草。乌日娜今天穿上了刚来霍林郭勒那会儿从批发市场买的黑色羽绒服。雪花在悄悄地下。大人们谁也不说话,两个小家伙也没有睡醒似的,无精打采地任大人摆布。我悄悄地看一眼呼德。呼德呆呆地盯着三轮车前面被雪花覆盖了的地面。那双看似空洞的眼神里蒙着一层雾气,雾气中飘着比留恋更为清晰的东西,羡慕?嫉妒?无助?
三轮车震耳欲聋的噪音呵斥住了疯狂的雪花。车子践踏着洁白的雪花,慢慢地驶出了胡同。乌日娜坐在干草堆上,紧紧地抱着儿子,对我们每个人强颜欢笑。在车子驶过胡同,拐过路口的时候我看见了乌日娜眼里闪动的晶莹的泪花。我们挥别他们,回过头看见了巴图。他站在门槛里,手里提着一个酒瓶,眼里住进了这座城市的冷漠。(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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