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片小说《逃》3-陈萨日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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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斯亚被摔后没有站起来，而是翻身仰躺着。眼角里闪烁着一滴泪水，闪了一下，滚进草地里，不见了。他就那样望着蓝天开始低声倾诉起来：我从小就恋上了马头琴，我热爱马头琴胜过热爱自己。拉马头琴的时候我相信自己的灵魂是通着马头琴的。确实，每当我背着马头琴，吹着口哨走在大街上时总会引来很多女孩子青睐的目光，当然也有很多大胆的女孩会主动向我投怀送抱，我也慢慢习惯了有不同的女子陪伴左右的日子。但是在我的心里你跟那些女子不同。你就像草原的天一样纯洁又高贵。我从来没有把你跟任何女孩做过任何攀比。
我的心都碎成了无数个冰块，又化作了温热的泪水。我不说话，任眼泪静静地流……
像举行一场什么盛会似的，篝火边聚齐了我们邻里的三个蒙古包的所有成员。唯独没有阿斯亚。不过他确实不属于这里，我想，心在滴血。曼良阿妈今天很安分。她坐在我旁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不说话，不笑，只是皱着眉头像在努力回忆着什么。朝鲁阿爸不一会儿就进去了。对他来说包里的羊肉味和烈酒比这份凉爽更具吸引力吧。阿穆隆默不作声地坐在离大家比较远的地方，凝视着熊熊燃烧的篝火。其实阿穆隆跟别的羊倌们在一起的时候都是有说有笑的，但是只要有我在场，他就一副不共戴天的样子。图丽玛阿妈挨着我的阿妈坐着，笑容满面地在谈话。图丽玛阿妈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的阿妈呢，也在极力装出一副很自在的样子，但是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阿妈的眼神在躲闪，而且阿妈不跟图丽玛阿妈对眼神的时候，她眼里有冰冷和说不出的一种东西在闪光。巴特尔盘腿坐在篝火边，火光照射着他的脸，看起来像铜铸的雕塑。娜布奇挨着额吉坐着，一改平常的闹腾。自从发现了那颗痣，我虽然心里一直在怀疑和否认，但是一见到娜布奇我还是有种受侮辱的感觉，所以对她，我是能躲就一定不说话。阿斯亚来以后，这个没心没肺的女孩子对我是极度的敌视。不过这一切都不是重点。心一直在烦躁不安，像被什么东西搅乱成了一锅粥。即便阿斯亚明天就要走了，再也不能见面了，我也要在这一刻看着他，这一夜守着他，为了拥有这一刻，我可以去死。
阿斯亚来篝火边的时候，篝火已经燃尽了，燃尽的灰边坐着泪流满面的我。阿斯亚跪在我面前给我擦干了眼泪。我将他扶起：“蒙古男人不能这么轻易地下跪”我已经哽咽。“可你是圣洁的火！”他的眼里也闪动着泪花。他紧紧地抱住了我。许久许久后，阿斯亚松开我，拿起了马头琴。




马头琴悠扬忧伤的声音飘荡在夜空。我静静地听着。阿斯亚，那么一个阳光般灿烂明媚的男子居然也会拉这么忧伤哀愁的曲子。眼泪在流，心里似乎装进了整个草原，整个夜空，甚至整个宇宙，堵上了我的心口；又觉得心里什么都没有，除了阿斯亚的眼神。额吉的呼唤能让没有奶的牛羊涌出奶水，抛弃羔子的母羊回心转意。那么阿斯亚的马头琴声，是一种魔咒吗？他为什么能无止境地勾出我的眼泪？包如拉哈达的泉水是不是都涌进了我的眼里呢？
阿斯亚不停地拉着马头琴，一曲接着一曲，似乎想把一生的曲子都拉完。最后他开始拉《包如拉哈达》，一直拉，始终没有换。自始至终阿斯亚的眼神都没有离开过我的脸。琴声停止的时候，参宿三星已经不见了，启明星从包如拉哈达那边突兀地升起。
“海拉——”阿斯亚轻轻地呼唤着。我抬起泪眼看他。
“我想吻你！”
阿斯亚的嘴唇轻轻地贴在我的额头，温热的，柔软的，带着点芳草的清香。我尝到了咸咸的东西。他，哭了！




望着满山的羊群，我的心在忐忑地等待。
巴特尔骑马过来了。他跳下马坐在了我的身边，随手折断一根草茎，咬在嘴里：“他走了。”
我的心先是迷路了，没有出口，没有方向，只是像绑在石头上被扔进了海里般一个劲儿地往下沉。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又突然像被蛇蛰了一般猛地站起来，跳上了马背。策马而去，草原的小径上留下了一片尘土。
我知道阿斯亚总有一天回到城里，但是没有想过这么快。就像是闪在山头上的闪电一样迅速消失的这段恋情给我留下的只有一种昏眩。我沿着草原的小路一路策马狂奔……
马儿累了，浑身是汗，跑不动了；我累了，滑落马背躺在草地上。心疼。心疼的感觉原来是那么难受的，难受得流不出眼泪，心干干的、紧紧的，就是疼……
手机响起：“海拉，请原谅我悄悄地带走了你纯真的笑脸！跟你相识的日子虽然短暂，但却是我用一生去回味的美好时光。我会把你永远地记在我的琴声里……祝你幸福！再见！阿斯亚”
天是不是要塌下来了？我望着天空放声大哭起来……
阿斯亚走了，带走了他的马头琴声，连同我的一颗处女心。草原似乎一下子空洞了。肥壮的羊群好像都瘦了一大圈。只有包如拉哈大仍然那么突兀地耸立在那儿。阿斯亚的琴声是否还在那里回荡？！巴特尔看着我的憔悴，不会安慰，不会说话，只是更加沉默地守在我身边。

巴特尔从旗里带来了一个消息：“苏和阿爸下个月就能回来了，正好在包如拉哈大的那达慕大会前。”
正在全神贯注地念佛珠的额吉的手指停在了一颗珠子上，许久没有动弹，有两滴浑浊的泪珠弄湿了她捏着珠子的干枯的手指。额吉轻快地站起来提起奶桶走出去用勺子舀起敬向包如拉哈达。草原的微风轻柔地飘飞着她蓝色的头巾，带着奶香飞向包如拉哈大。
煮奶茶的阿妈的眼睛被奶茶的热气浸湿了。
我怔怔地坐在那儿：阿爸曾经是我心中的长生天、是包如拉哈大的神威、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蒙古博克、是一个有着圣洁灵魂的马头琴手……阿爸始终期望着能生个儿子继承守护包如拉哈大的神威……阿爸的一生也有很多无奈和苦涩吧！他的无奈苦涩也让他的女儿备受了多少煎熬啊……阿爸为了包如拉哈大的圣名和完整冲动过，也为这种冲动付出了代价！可是为什么偏偏又出来一个娜布奇？我真不知自己应该爱阿爸还是恨阿爸……
晚上，是我主动约阿穆隆出来的，虽然我也不太清楚该怎么面对他，但我还是约他了。
阿穆隆特意洗过头发，换上干净袍子，但是没能提起精神。他耷拉着头出现在我面前。
“你恨我吗？”我冷静地说。
“我恨你！恨你阿爸！你知道你阿爸为什么会受到牢狱之灾吗？那是因为他违背了自己的誓言。他也算是我们包如拉哈大的一条汉子。誓言对我们蒙古男人来说多么重要。我们的婚约也算是一种誓言……”
“这是我的意思，跟我阿爸没有关系！”
“那你现在叫我来干什么？就为了说这些吗？”
“不管怎样，我想对你说声对不起！但我的观点是包如拉哈大很古老，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变得更加古老。我不反对家乡的人对包如拉哈大的依赖和信仰，但要我用我一生的幸福去成全这所谓的誓言，我做不到。”
“你说完了吗？你以为我像你那样有很多时间约会、享受青春吗？别以为你读了几天书就觉得很了不起。告诉你，别忘了你也只是包如拉哈大的一只小雏鹰，不。你不配做雏鹰。只有男人才配得上鹰这个名字。你不配！”阿穆隆气冲冲地走了。我站在原地浑身没有半点力气。包如拉哈大那边不时传来几声狼的长嚎，使草原的夜晚显得更加寂寞。只有旁边的小溪不知疲倦地唱着它一成不变的调……




我坐在原地没有动，不想动，动不了。我彻底相信阿穆隆真的是恨我入骨，而且他真的能一针见血地戳中我的要害。眼泪倔强地在眼窝里回旋。
“苏和阿爸很快就回来了。”我没有循声望去。我知道是巴特尔。“我明天走！你会送我吗？”我低声说。巴特尔没有说话，坐到了我的身边：“等苏和阿爸回来后走，好吗？”巴特尔的目光里闪着诚恳的光芒。如果没有阿斯亚，我会不会爱上他。毕竟巴特尔是个万里挑一的好男人……
小溪依然欢快地唱着歌儿流向远方。这小溪是不是跟包如拉哈大的那个神奇的小泉命脉相通？！我想。


回到包里时阿妈和额吉都没有睡。我听见阿妈如哭泣般的低诉：“阿妈，我不怪他！只要他回来就好！是我对不起他！这些天他在监狱也够苦的。他是多么希望有一个儿子呀。可我不能替他再生一个。我是真心希望娜布奇是个儿子。只是……哎！可能这就是命吧！”我踉跄了几步，我多么希望这里再喧嚣一些，不让我听见这些对话！偏偏包如拉哈大的夏夜出奇地安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眼泪滴下来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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